寒假回家，正赶上姥姥的85岁生日。

　　家里人都想为她热热闹闹地操办一回，可姥姥却执意拒绝，理由是“这么大岁数了过什么生日，人老了都喜欢清净”。

　　可我知道，她是喜欢热闹的。

　　经不住儿孙的再三劝说，姥姥终于吐了半句真言：“人老了，过生日不好……”

　　我不禁哑然，姥姥，这原来是怕死呢。

　　几年前，姥姥曾得过一次大病，家里人甚至都以为她准备好了寿衣。医药无效，家人万般无奈，只得请来了一个“半仙”驱邪。应是天亦有情吧，经过一番作法，姥姥的病竟然好了。“半仙”走之前，神秘兮兮地对姥姥说：“以后不要过生日，要不阎王爷知道你没死，该来抓你了。”从那以后，就再没见姥姥过生日。

　　我笑着对姥姥说：“我们不说为您过生日，我们就说大家馋了，想聚一聚，顺便买个蛋糕尝尝，放心，谁都不知道您今天过生日。”

　　于是，姥姥终于跟我们去了饭店。其实，老人跟孩子一样，是需要哄的。

　　姥姥今年85岁了，年轻时的辛劳使她患上严重的腰腿疼痛。行动不便，又不识字的老人，只有躺在沙发上，整日看那永远也播不完的台剧。有时，她也会坐在窗前，朝外面看，看楼区里总也不变的风景。我知道，她是想到外面走走，然而，黑龙江的冬天是那样的冷，地是那样的滑……

　　有时，我真的不忍心看到姥姥——不忍心，看到她在屋里扶着墙，弯着腰，一点点挪动的样子；不忍心，看到她那有时连筷子也拿不稳的手；不忍心，看到她那连头皮也遮不住的白发；不忍心，看到她那毫无知觉地流下涎水的嘴角……

　　这，便是妈妈口中那位健硕的女人吗？这，就是那位曾经和男人一样挑着石头去修河堤的女人吗？这，就是在贫困中靠着精打细算照料一家衣食的妻子吗？这，就是为了孩子敢去和别人拼命地勇敢的母亲吗？

　　曾几何时，我看到，她连地上的一截电线也迈不过去；曾几何时，我那么大声地唤她，她却还是茫然地盯着电视屏幕……

　　爸爸妈妈也会变成这样吗？我也会变成这样吗？

　　我真的喜欢听姥姥讲故事，讲她年轻时的故事。虽然，那些故事我已经可以倒背如流；虽然，她那已不清晰的口齿时常令我不知所云。但是，我仍然愿意听她讲，或者说，我仍然愿意听她讲话，因为，我怕有一天，她真的就再也不会和我说话了。

　　看着她那臃肿的身体，迟滞的动作，我竟会觉得，她像一只用胶水重新黏合的瓷娃娃，我甚至不敢碰她，因为我怕我一碰她，她就会碎了……

　　每当面对着满满一抽屉的各色药瓶时，姥姥总会赌气地说“这么大岁数活着干嘛，还是死了算了”。

　　但我知道，姥姥只是说说罢了。她，是舍不得我们的。

　　不然，她为什么要那么费力地记住那么多药片的名字呢？

　　不然，她为什么要那么认真地看着电视上任何一则关于药品的广告呢？

　　不然，她为什么要那么仔细地听我为她读药品的说明书呢？

　　不然，她为什么要拒绝过生日呢？

　　看着生命一点点地流逝，应该会是一种凌迟之痛吧。尤其是这位一生要强的女人，她该是怀着怎样的一种心情看着自己一步步地走向衰竭的啊。多年的贫苦，多年的操劳，已使她养成一种庇护家人的本能，然而如今，她却变得如此的软弱无力，只能依靠儿女的照料才能生活，这对她来说，该是怎样的一种啮心之痛啊。

　　夜深无眠之时，姥姥经常会坐起身子，一遍遍地抚摸自己浮肿麻木的双腿，我想这时，她一定会怀念自己那油黑的发辫和轻捷的身姿，想到这位迟暮老人在月光中怀念青春时心中的那种无奈与苦涩，我常常会无可救药地流泪，其中，还有对“朝如青丝暮成雪”的恐慌。

　　即使是这样，姥姥还是会在电话铃响起的时候，立刻向客厅挪去，坐在沙发上，听家人打电话，在家人放下电话后，她还会锲而不舍地追问是谁打的电话，都说了些什么。

　　我的姥姥无意探人隐私，她只是担心家里出了什么事她却不知道。

　　有时，我会跟她开玩笑：“您说您这么大岁数，就算真有什么事您还能帮什么忙吗？我可告诉您，今天可有人欺负我了，您快帮我打他去。”

　　姥姥这时便会笑得很开心：“哟，我要是真能去，那还好了呢。”姥姥，要是您真的可以有力气去帮我出头，那我就算真得被人欺负又有什么关系呢？

　　放寒假时，我从我的奖学金中拿出一百元钱给了姥姥。我真是做梦也没想到，那张薄薄的票子竟会给她带来那么大的喜悦。她甚至到处打电话跟人去炫耀，末了还不忘加上一句，“这是我外孙女自个儿凭本事挣的！”看着她那如孩童般的笑容，，我甚至天真地想，我如果是个百万富翁该有多好，那样我就每天都给姥姥一百元钱，让她天天都是这样的神清气爽，虽然，我知道姥姥这样高兴，不是为了钱。

　　我的姥姥，她的确是老了。

　　她再也不能一个人开出十几亩的地了；她再也不能举着扫帚，追得闯祸回来的儿子满院子跑了；她再也不能坐两天两夜的火车赶到五姨身边，只为了帮她惩罚那个负心的男人了；她再也不能抱着我，到树林里面采蘑菇了……

　　无情的岁月，几乎剥蚀了她身体所有器官的官能，然而姥姥心中对家人的那份关爱，却永远都不会退化，它反而会随着岁月的沉淀，历久弥香。

　　亲爱的姥姥，您一定要健康地活着。

　　因为，您还没有住过我将来为您买的别墅；

　　因为，您还没有随我游遍祖国的大好河山；

　　因为，您还没有帮我审查将来的男朋友；

　　因为，您还没有亲手为我披上婚纱……

　　姥姥，我们拉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