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硕鼠之累

发布时间: 2011-04-21 07:30:14 作者: kind887

  写下这个标题时,他已命赴黄泉。作为硕鼠,他因贪婪提前回归尘土,是为罪有应得。他所在的那座小县城,我曾去过多次,在长江边上,虽山清水秀,但尚未脱贫。因工作关系,我曾近距离与他接触,听他缓缓诉说心中的宏愿,大意是,哪怕流血汗,也要把山区公路建设好。

  我对他印象不错。这是个谦和的人,衣着简朴,待人周到,一个典型的县城官员,不像大城市的公务员那般张扬。数年后,当我听说他被捕,不禁哑然——怎么可能是他?

  却恰恰是他。

  那是深冬的一个上午,本埠一家著名楼盘,楼下业主因楼上水管漏水,上楼敲门无应,找来保安帮忙。保安打开房门查看时,发现卫生间里有8个矿泉水纸箱,其中一个破损,露出大量人民币。保安不敢造次,当即报警,警方在现场清点完8箱捆得整整齐齐的百元大钞,共计939万元。

  谁会将巨款撂在尚未装修的家里?他浮出水面……

  事后查明,他自2001年担任县交通局局长到2007年底,共受贿63次,累计2226万元,每次少则5000元,多则150万元,平均每天1万元出头,可谓“日进万金”,其累计金额竟占这个贫困县年财政收入的五分之一!

  搞这么多钱来干啥?他的回答让人意外:“一分钱也没消费过。”不消费,搞钱干什么?他回答:“可能是一种不平衡心理在作怪。”

  为什么不平衡?回答是:“起初,我也能严格要求自己,但后来看到周围那些并不比我干得好的人,好处比我多得多,就有些心理失衡。我曾经坚持过,但没有坚持到最后。”

  回答是矛盾的,因为“一分钱也没消费过”是个悖论:一方面,搞钱搞到最后,他已不知自己究竟有多少钱,笑纳钱财成为一种习惯,另一方面,不义钱财主要由他妻子掌管,妻子不敢乱花,只能借别人的名义买房,他竟浑然不觉,以至于审讯中,他说不出钱的去向——来钱太容易,就像心里蒙了猪油,已经感受不到钱带给人的快乐。

  因此,他的行为也是矛盾的。为保持形象,他行事严谨,不喜交际,在吃喝盛行的小县城里,要想请他吃饭喝酒,基本不可能;他住两居室的简陋宿舍,外间用布帘隔开,既当书房又当客厅,厅里只有一个茶几和一套木沙发,因为工作关系,他有不少出国机会,但每次均以经费紧张等理由推脱,直到2007年才出了一次国,仅仅待了几天便匆匆归来。

  他的妻子和女儿,生活也没啥改变。妻子虽然一次次帮他数钱,但整天惶恐,自己穿着简朴不说,13岁的女儿整个冬天也只有一件羽绒服。过年时给亲戚孩子发压岁钱,他最多给50元,这让亲戚很失望:“当那么大的官,那么抠!”

  硕鼠之累,累在心。对此你我难以体会,也无须去体会。

  深冬,当他听完死刑宣判后,表情平静。难道,他就没有一点忏悔?面对诘问,他回答:“我的忏悔是深刻的——或者说,我心里的痛与累。在更深一个层面。”

  哪个层面?不妨看看他的足迹。

  20世纪70年代末,那是一个让无数热血青年改变命运的年代。恢复高考后,这个川东山地的农村学子考入师范,毕业后当过中小学教师。他无任何背景关系,全凭真才实干,一步一步往上走。1992年调入机关后,更加高效勤勉。1998年,他被任命为县交通局副局长,3年后升任局长。为官伊始,他曾严词拒绝了所有行贿:“我有自己的原则!”出身农家,早年的疾苦使他相信“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是一个官员的本分。

  缝隙,从两条领带开始。

  当时单位为协调关系,购买了一批领带做礼品,送完后还剩两条,善于察言观色的下属建议他拿走。推辞一番后,他接受了。这生平“第一笔灰色收入”,让他断然没料到,深渊的缝隙,已在脚下裂开。

  真正的堕落是在200 1年的一次招标后。那次招标是正规的,中标者是一支素质过硬的施工队。招标结束后,他去看望施工队,离开时,对方负责人追出来,递给他一个信封,里面有2万元。他严词拒绝。负责人诚恳地说:“我能中这个标,完全是因为你们的公平公正。这个标有4000万元。我拿2万元,是给局里的同志们买点烟酒,这能叫行贿?这叫感情!”

  一番“肺腑之言”,让他动摇了。他相信这是人际交往的一种真情,但他仍有些忐忑,只能努力说服自己,人家是中标后给的钱,并非事前打点,何况这是给“局里同志们的烟酒钱”。这是他心理上关键性的一次转折。蚁穴入堤,崩溃难免。

  5年后的一个深夜,行贿人用编织袋装满150万元现金,在县城宾馆后面的公路边与他见面。从寒暄到编织袋放入后备厢,再到他开车离去,只有两三分钟。公路背后的山林松涛起伏,前面,县城灯火璀璨。两个魑魅黑影各自分开,一切神不知鬼不觉——从最初的忐忑到此时的心安理得,他完成了一只硕鼠质变的蜕化。试想,如果不是那根劣质水管在不该爆裂的时间和地点爆裂,以他的年龄(不到50岁)和能力,是否还应继续在关键岗位上,一边“为人民服务”,一边为人民币服务?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是最朴素的民间道理,以他的学历和智商,对此早已烂熟于心,可惜未能悟透。

  当下社会,潮流澎湃,人心不古,再以单纯的道德约束来规范官员的执政行为,显然不太靠谱。做硕鼠,终将身败名裂,即便侥幸逃脱,亦难免心力交瘁,短了寿限——盖因今天的官员,大多文化水平不低,也知道搞贪腐属“不义”,为之内心亦受煎熬。换言之,他们明明知道不能为,却依然前赴后继地糊涂着,个中奥义,非“悟”可以参透——很奇怪是吧?

  说完“县鼠”,再说一只“城鼠”。认识他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我和他都是本埠“文青”一族,相识缘于报刊笔会。他是那类相貌堂堂的青年,个子不高,但眼大眉浓,高挺的鼻梁下,有一对特别能说的薄嘴唇。他能喝酒,喝得豪爽耿直,后来才知他曾在煤井下干过,抡过鹤嘴镐,难怪夏天穿T恤,他手臂上凸起强健的疙瘩肉。

  文学,是那时青年人热爱之一种;文学,也给一些热爱者带来收益。

  他因为能写几个字,先是从矿井下调上来,后因字儿越写越有名堂,调入城区主管局。这时,他以写反腐杂文为主,文笔犀利,剑走偏锋。再后来,他又从主管局调入主城税务局。

  后来,我等一拨“文青”各奔东西,再难相聚。

  再后来,他不写杂文了。想必,他已完成鲁迅所指的文学“敲门砖”功用,扔了秃笔。再看我等,又有几个还没扔秃笔?

  从此再无接触。数周前,突然看到本埠媒体报道,才知他锒铛入狱。原来,这些年他利用税务局建房办主任之职,15次收受承包商的“好处费”,总计266万元。他所管理的工程总金额1亿出头。

  我又一次哑然。应该说,他是一个头脑清醒、思维缜密,对腐败成因、原理、代价和后果烂熟于心的人,咋会走到这一步?

  翻他当年写的杂文,有这样的文字:“进大酒楼、夜总会,买别墅、玩高尔夫球的工薪族少得可怜。除少数发财的个体户外,就是那些靠公款撑着的隐性大款们……这些隐性大款高消费靠什么?钱权交易!这样的交易,最终会让他们付出高昂代价!”

  不幸而言中。不幸而反讽。

  作为硕鼠,他在身陷铁窗前,就已经明白将付出什么代价,可他为何仍“义无反顾”?网民对他这样评价:“写反腐杂文,他很专业;经营1亿元的工程,才贪200多万就东窗事发,太不专业啦!”

  我愕然。秀才,真是不堪大用啊,连搞腐败都不专业。其实,以他的正当收入,本已丰衣足食,若继续激扬文字抑或封笔,即便无烈火烹油的快意人生,但肯定无牢狱之灾。

  故,沦为硕鼠,累亦开始,天地难容。何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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