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是大灾荒之后的一个难得的好年景,田野上绿油油的庄稼荡漾着希望的波涛。而在这之前,却是连年的干旱,庄稼在白花花的太阳下一片枯黄,收成寥寥无几,劳累一年的农民们除了流汗还流泪,野蒿和山猪菜都吃光了,米汤熬榆树叶是最好的午餐。
由于严重干旱,农民们都忙于主要粮食作物水稻的抗旱,对其它的作物一概听天由命。好在妈在自留地里种了一块弯豆,每天从十几里远的小河沟里挑水浇灌,弯豆才得以存活,在每年的春夏之交最缺粮的时候派上用场。
那真是一个好年景,南风一吹,春雨就淅淅沥沥地飘洒下来,把生产队的弯豆园滋润得豆苗青青、丰收在望,把庄户人紫黑色的脸庞也滋润得红扑扑的。为了防备有人偷豆,生产队派人日夜守护着。
可惜的是,由于上年没有留种,妈没能在自留地上种上弯豆。五岁的小弟每天都站在生产队的弯豆园里呆望良久,把手指塞进嘴里,任口水哗哗地淌下来。然后小弟找到妈,小鸭叫似地说:“妈,我要吃豆。”
看着小弟消瘦蜡黄的小脸蛋,妈的心要碎了。于是,妈便做了一件令她后悔一生的蠢事:偷摘生产队的弯豆。
那天妈在晚上哄小弟睡着之后,就笨拙地出发了。她知道有人看守,就蹲在弯豆园不远处的臭水沟里寻找机会。看青的人在豆园四周走来走去,直到天快亮时才坐下来打盹。一夜未合眼的妈便趁这个空档下了手。
可是,当妈刚把自己的两只衣袋装满,便撞上了来“换防”的人,于是她便成了人人皆知的“偷豆贼”!队长忍无可忍,天一亮就开批斗会,妈被押到台中央站着,一些群众痛斥她是个“黑心贼”。无地自容的妈恨不能钻进老鼠洞。末了,妈还被扣除了一百多个工日的工分。
妈偷豆不成赔进老本,还落了个“做贼”的恶名,无脸见人,每天干活都离大家远远的,低下头不与任何人说话。
分弯豆那天,盼望已久的妈提着布袋,低眉顺眼地跟人去了。这年的弯豆是按人头和工分相结合来分配的,妈因为没有工分了,只分得人头数,数量很少很少,妈一言未发,默默地离开了。
妈把弯豆拎回家,先给小弟煮了一碗。小弟像个小馋猪,一个不拉全吃光了,末了伸出小手还要吃。妈的眼泪就下来了。
妈认定是她的错铸成了这个本不该让小儿子挨饿的结局,这个错难以原谅。晚上,大人们都到生产队的仓库里开会去了,妈没去,而是搂着小弟哭了一回又一回。妈在酝酿着自己的计划,这个计划令小弟长大后一提起就心碎:妈想用死来省下弯豆留给小弟……
哭过了,妈就把白天分得的弯豆分成七份,家里的人每人一份,用小袋子分别包好。妈把两份合在一起,对小弟说:
“乖,明日告诉你爹,妈和乖的豆在一起,都给乖吃。记住没有?”
“嗯。”小弟说。
妈把小弟抱起来,眼泪又吧嗒吧嗒地掉下来:“乖,有妈的一份,你就够吃了,就能熬到秋后。今年年景好,秋后红薯接上了,就又有吃的了,就饿不死乖。”
妈清清嗓子,又叮咛说:“乖,过了年,你就六岁了。六岁的孩子就能自己顾自己了。你哥你姐六岁就放牛,你过了年也放牛。”
小弟没有反应,含着妈干瘪的奶头,不知不觉睡着了。妈又哭,在小弟的小脸蛋上亲了又亲,把浑浑的泪水滴在小弟的脸上。
妈把小弟放在床上,用被子盖好。说:“我的乖,往后靠你自己了。妈不想死,可妈没脸活。妈活着还不如死。”说完了,妈边流泪边往厢房里走。厢房里已挂好了绳子。
刚把绳子挂在脖子上,妈又松了手,又回到小弟睡的房里去了,妈还是舍不得小弟。妈亲小弟的脸,说:“乖,往后要听爹的话……”
妈正要往厢房里去,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了狗叫和大人们的脚步声。门被推开了,妈扭头一看,是队长,还有生产队的父老乡亲,一人手里捧着一把弯豆。队长笑呵呵地说:乖他妈,刚才大家伙商量了,你今年并没有少干,咋能少你的豆子?那天斗你是在气头上,眼看今年是个好年景,快来接豆……
妈感到太意外了。妈张大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这时,小弟醒了,哇哇地叫着妈。妈便扑过去,放声痛哭,说:“乖,咱有豆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