帽子上一圈黑色的绒毛上落满了雪,露在外面的几绺发梢上星星点点,裤腿上也沾满了雪。这有什么关系呢!兴奋地踏雪而行,犹如和老友重逢。
真的,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年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了。在无尽的期盼中一个又一个枯黄的乏味的干冷的冬天走过,偶尔有一年洒下那么一点两点的雪花,还没有来得及染白房檐,还没有来得及做一个深呼吸,甚至那一声惊喜的余音还没有消散,就倏然结束。
今年,在立春的第二天,猝不及防,满天飞雪,飘飘洒洒,在喜悦的注视中稳稳当当地下呀下。无法用语言表达,语言也是多余的,只是一会儿一跑到阳台上,打开窗子,观察雪,是急是缓,是密是疏,仿佛是在梦里,多么担心一旦醒来,还是那个暖暖的让人失望的天空。不像春天的雨缠绵多情,雨里有桃红柳绿,不像夏天的雨热烈慷慨,雨里有江河奔流,也不像秋天的雨哀婉多愁,雨里有鸿雁南飞落叶缤纷天涯客旅,冬天的雪,就那样下着,或急促或舒缓,或大朵大朵如花盛开,或细细碎碎如银屑玉沫,你无从揣测她的心情。好像也没有什么心情,不哀婉,不暴烈,不多思,不悱恻,似乎总是漫不经心,随心所欲。所以,连带着,最初的喜悦过后,似乎所有的情绪都消失了,只剩下安静,静静地看着雪下。
极其喜欢下雪的夜晚。若是下雨,夜里漆黑一片,雨点在灯光的照射下一闪而过,瞬间又恢复黑暗。若是如丝如绵的细雨倒还罢了,最怕的是暴雨如注,闪电在夜空烧灼,拼力撕扯着夜幕,惊雷在呐喊助威。可怕的是那雷声惊天动地,我们这里叫“炸雷”,确实如同成千上万吨炸药在天空中爆炸,一声连着一声,好似在耳边扎响,让人胆战心惊。这样的夜晚,一点儿也没有夜阑安卧静听雨的浪漫,有的只是辗转不安。所以,最好的是下雪的夜晚,什么时候看窗外,总是一片银白。天地在这个时候连成一线,天地相通。天是白的,地是白,天地之间是透亮的,有无数闪亮闪亮的光的月光和星光的碎片从不知名的地方落下来,栖息在房顶,在树枝,在道路,在河流湖泊,在空旷荒野没有忐忑,没有不安,安安静静的,只听见雪飘落的声音。
望着房顶上、车顶上、树枝上、道路上厚厚的雪,按捺不住,我和儿子穿戴整齐,走进雪中。没有梅花可寻,没有暗香悄然而来,可是,有雪就足够了呀!
这是我思念多年的一场雪啊!
这场雪曾在我的童年里飘落,那个时候她要壮阔的多。一场夜雪,第二天满眼琼罗玉带。那雪真厚,踩上去就深深地陷进去,胶鞋根本不管用,没有走几步就满筒雪。村庄一个又一个似乎凭空缩小了许多。村庄之间的沟沟坎坎一夜的功夫都消失了,变得平平整整。摸索着去上学,凭借往日的记忆寻找熟悉的道路。路在哪儿呢,路边的曾经长满青草开满野花的沟怎么不见了呢?应该从这里走吧,大着胆子走上去,经常会跌进去。沟里满是雪,路面上倒是不厚。是风在捣鬼吧,看看高高的河堤就知道了,雪直直地立着,和河堤一样平,像是镶了一道厚厚的漂亮的白玉边,河滩上雪却不怎么厚,有的地方还裸露着褐色的湿润的石头。厚厚的雪地上不时有动物爪子的痕迹,很浅,我总是好奇地分辨,这是小狗,这是小鸡,这是麻雀,这是野兔它们怎么不陷进去呢?雪停之后,清冷的空气让人很舒服。不时有风把枝桠上的雪吹下来,扑簌簌的,落在脖子里,凉凉的。夕阳斜斜地照着,远远望去,茫茫的雪原上散发着淡淡的橘色的光,很温柔,雪原也仿佛温柔起来,那雪也似乎有了温度,细腻而温暖,像散发着馨香的美丽少女的肌肤。我总是想轻轻地抚摸,想把她抱起来,想躺着她的怀抱。那个时候,我对雪就有了不一般的亲近感。
这场雪,也曾在我少女的梦里飘落。不过,她似乎越来越慵懒,总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很难再看到一个玉树琼花的童话世界,也很难看到天地洁白没有尘垢的景象。好像,她失去了遮掩的兴趣,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吧。喧嚣就让它喧嚣吧,丑陋就让它丑陋吧,污秽就让它污秽吧。
没有雪的冬天开始一个接着一个。失去雪的我,一天天干涸,在追逐中,在躁动中不停地旋转旋转,忘记了可以安静地看看天,可以悠闲地散散步,可以随便地看几页书,可以默默地冥想
我在雪中行走,听雪飘落的声音,感受雪落在脸颊上的清凉,无尽的无法描述的喜悦弥漫全身,散发出去。我的眼睛在笑,我的嘴巴在笑,我的双手在笑,我的腿在笑,我的脚步在笑。这是我思念多年的一场雪啊!

我和儿子冒雪去爬山。雪落无声,远山苍茫。瘦弱而有力的树干上有一道道亮银的边儿,黑白相间,醒目而舒适。更不用提边缘的稀稀疏疏的雪花,像是极不情愿,又像是成心点缀。舒张挺拔的枝桠上,也镶嵌着一道道白边,或粗或细,这完全取决于枝桠自己。梢头针大地盘,可也不甘寂寞,盛开出一朵银雕玉琢的花儿来凑热闹。看着这些树,我总觉得它们其实更想躺下来,躺在雪中舒舒服服地谁上一觉。它们,也好久没有见到雪的呢。它们,也和我一样,思念这场雪好多年啦。它们,也和我一样,沉浸在重逢的喜悦中。
从山上下来,我们沿着湖边的小路回家去。路上的雪已经被踩踏得硬实,走上去滑溜溜的。湖边的垂柳千丝万缕,在微微的风中轻轻摇摆,或许想要接住几朵雪花?它们的手臂太光滑,留不住雪花,只能遗憾地摇曳,若有若无的绿色在眼前晃来晃去。雪落进湖水里,湖水接纳了她们,化作柔软的波。不同于冬天的苍白无神,立春那天,我在湖边走过,湖水已经泛绿,开始清清澈澈起来。雪中,湖水变成深碧色,却不消沉。层层叠叠的波纹荡漾向远处,随着起伏,视线便明明暗暗,明明暗暗间有数不尽的明媚婉转。
儿子没有我这百转千回,他只是简单地喜欢。他一路跳跃着,一路团出一个又一个雪球,在手中揉捏摩挲,使它圆润光滑,表面晶莹透亮,映衬着他红红的双手。有时偷偷伸出舌头,舔一舔雪。不时故意滑到,大声说“这里真滑!”,狡猾而快乐,连嘴角的笑都忘了藏起。我有时故意捏碎他团好的雪球,笑他团得不够结实。这是这个冬天最快乐的时光。
这是我思念多年的一场雪。我相信,她是因为我的思念而来。她来,是为了和我重逢。
雪仍在下着。儿子在写完《最快乐的下午》这篇作文后快乐地睡了。在他的梦里,也有雪在轻轻飘落吗?我相信有。因为我相信,这场雪,不仅是和为了我故友重逢,还是为了和儿子相逢,在他心里种下思念的种子。让他在今后的每一个冬天,思念,思念一种简单,思念一种纯净,在思念中感受到重逢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