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李叔同最早的印象是他所作的《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淡淡的笛音吹出了离愁,幽美的歌词写出了别绪,听来让人百感交集。后来在叶圣陶、余秋雨、张爱玲、林语堂等名家的文字里看到他们提起弘一大师,并多都对其抱着敬仰之心。
近日又读丰子恺配图、李叔同著的《禅灯梦影》,从丰子恺的《我与弘一大师》、夏丐尊的《弘一法师的出家生活》、李鸿梁的《我的老师李叔同》这些回忆的文字里,深深觉得“读书之士,立品为先”,是他一生做人的准则,愈来愈对他高山仰止起来,不仅敬慕他的才华,尤其痴迷他人格的魅力。
作为中国新文化运动的先驱,他最早将西方油画、钢琴、话剧等引入国内,擅书法、工诗词、通丹青、晓音律、善演艺、精金石。
李叔同,三个字组成了一个传奇。
夏丐尊先生曾说:“李先生做教师,有人格做背景,好比佛菩萨的有‘后光’。他从不威胁学生,而学生见他自生畏敬;从不严责学生,而学生自会用功。他是实行人格感化的一位大教育家。”曾在李叔同的处世格言里看到“处事须留余地,责善切戒尽言”这句话,想起丰子恺做他学生时的一件事来。丰子恺是名震中华的大画家、大作家,他在就读杭州第一师范时是个富有正义感的少年。他的一个同学被某老师怀疑偷窃,同学百般解释无效,年青气盛的丰子恺打抱不平打了老师一拳,这在当时是欺师蔑礼的忤逆之事,学校做出开除丰子恺的决定。时任丰子恺美术及音乐老师的李叔同尽力劝阻,说丰子恺平日品学兼优,此次因年少冲动出手打老师固然不对,但老师也有过错,那就是没有教育好学生,希望给丰子恺一次改过的机会。露珠虽小,但却可以折射出伟大的光辉。李叔同的为师之德,确是令我们敬佩与汗颜的。
丰子恺在《为青年说弘一法师》中写道:“他的人格,值得我们崇敬的有两点:第一点是凡事认真,第二点是多才多艺。‘凡事认真’是他一生的最大特点,对于一件事,不做则已,要做就非做得彻底不可。”正如他自己所言:“造物所忌,曰刻曰巧。万类相感,以诚以忠”。要想做好一件事情,不要总想着如何取捷讨巧,惟有认真、专心地去一步步努力,以诚待之,以忠待之,才可能将事情做好。他的一生,少年时做翩翩才公子,中年做名士,后来演话剧是个演员,画油画是个美术家,弹钢琴是个音乐家,办报纸是个编辑,做教员是位师者,做和尚是位高僧。每做一种人,都十分认真,十分像样。他的做人,好比全能的优伶:起老生像个老生,起小生像个小生,起花旦又很像花旦……这些,都是他“凡事认真“的缘故。
夏尊在《弘一法师的出家生活》说:“在他,世间竟没有不好的东西,一切都好,小旅馆好,统舱好,破旧的席子好,破毛巾好,白菜好,萝卜好,咸苦的菜好,走路好。什么都好,什么都有味,什么都了不得。在他看来,对于一切事物,不为因袭的成见所束缚,都还它一个本来面目,如实观照领略,这才是真解脱,真享乐。”读着这些句子,眼睛不由潮湿起来,这是怎样的一种境界啊,琐屑的日常生活到此境界,真是生活的艺术化了。再想想我们,是否对日常生活有观照玩味的能力,是否也会生出那种“花飞莫遣随流水”的感叹,是否能从每日的琐碎之中,穿越疲惫与劳累,细品其中的温暖与感动?
有人说弘一法师,是活在人世的,悲悯的佛。在他眼中,每个奔走的人,都是为了活命的蝼蚁。到处是为温饱而奔波的瘦弱的鞋,到处是灰白相间晃动的人影。人世是荒凉的,是黑白照片,并没有艳丽的色彩。“长养慈心,勿伤物命。充此一念,可为仁圣。”任何生灵,都是活生生的一条条生命,哪怕微小如一只蚂蚁,所以弘一法师诘问那些随意屠戮生灵的人类:彼有何辜,受此荼毒!人命则贵,物命则微!他到丰子恺先生家,先生请他到藤椅子里坐。他把藤椅轻轻摇动一下,然后慢慢坐下去。先生问:“何以如此?”他回答说:“这椅子里头,两根藤之间,也许有小虫伏着,怕突然坐下去,会将藤椅缝隙间的小虫子压死。所以先摇动一下,慢慢地坐下去,好让它们走避。法师圆寂前,嘱咐弟子将遗体装龛时,龛四脚各垫一只碗,碗中装水,以免蚂蚁等小虫在他圆寂后爬上遗体,待火化时被无辜烧死。”这片仁慈,不愿伤害无辜的赤子之心,于今之世界是何其值得珍视!
63个流年,在俗39年,在佛24年,恪遵戒律,清苦自守,传经授禅,普度众生,却自号“二一老人”:“一事无成人渐老,一钱不值何消说。”他说:“我的性情是很特别的,我只希望我的事情失败,因为事情失败、不完满,这才使我常常发大惭愧!能够晓得自己的德行欠缺,自己的修善不足,那我才可努力用功,努力改过迁善!”
“问余何适,廓而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赵朴初说他:“无尽奇珍供世眼,一轮圆月耀天心。”我想,这轮月影,定会在无数人心灵的碧潭中,澄淆定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