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姜夔几首词作留存

《人间词话》学习笔记五

一、《点绛唇燕雁无心》

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 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今何许？凭栏怀古，残柳参差舞。

【译文】：这些从北往南而飞的燕地的大雁啊，无牵无挂，自由自在，从太湖西畔随着天空的流云展翅而去。暮色的天空中，再无一丝痕迹。只留下几座山峰，清寂愁苦，在这黄昏即将到来的暮雨天气里，无奈地悄悄低语：又一场秋雨即将到来吗？

甘泉桥边，是自号为天随子的诗人陆龟蒙住过的地方。本来打算留在这里与诗人同住的，但是，如今是何时何世？即使留下住在这里我又能怎样呢？扶着栏杆怀古伤今，看着这些残败的柳条依旧在秋风中起舞，万千感慨无奈却只能化为这暮色中的一声叹息。

二、《扬州慢》

淳熙丙申正日，予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壁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好梦，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译文】：扬州是淮河以东有名的城市。这里曾有繁华到极致的物质生活，也有杜牧这样的风流才子，我对它慕名已久。所以，在竹西亭这样美好的地方，我解下马鞍稍作停留，这是我此行最初的路程。我还要赶很远的路呢。但是，此刻的扬州已非昔日的扬州了。经过了胡人两次铁蹄的践踏与洗劫，它已经是满目苍夷。原本是“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杜牧）”的繁华长街，现在却只是满眼青青的荠麦。自从金兵渡江进犯扬州之后，连处处废弃的池苑以及已经高大的树木都不愿再提起战争。别说扬州城的老百姓是多么地厌恶这罪恶的战争了！我怅然孤独地徘徊沉思，渐渐地，黄昏来临了。清冷的画角声凄厉地响起，久久飘荡在扬州城的上空，仿佛在诉说着曾经发生在这里的凄惨的一幕一幕。整座城市是如此的空寂寒冷！

杜牧曾经游赏过笙歌曼舞的扬州城，对它称赞不已。可是如果现在他再回到扬州，恐怕也会对眼前的情景吃惊吧。纵然能写出“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这样美好的句子，纵然有着“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这样美好的回忆，对着这样残破的景象，恐怕他再也写不出如此深情的句子了。“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多美的句子！昔日的二十四桥仍然存在，但只有清冷的月亮在波心无声无息地荡漾。那些美妙的日子已经不复存在了！念惜桥边那些红芍药，大概仍然一年一年地生长吧，可是还有谁去观赏呢？

注释：黍离 为重要典故，用以指亡国之痛。

豆蔻、青楼、二十四桥源自杜牧诗作

三、《暗香》

辛亥之冬，予载雪诣石湖。止既月，授简索句，且征新声，作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伎习之，音节谐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译文】：曾经不知有多少次，我独自一人在盛开的梅下寂寂地吹笛，那清冷如水的月光柔和地沐浴着我，月光下的梅林显得清幽而恬淡。寂静的夜，笛声悠扬，伴着有些寒冷的风，送入美丽的女子的耳畔。惹得玉人披着月色来采摘梅花，忘记了夜是否依旧清寒。我就像是那酷爱梅花的何逊，只是年华渐渐黯淡，春风一样美丽的才情已经减退，我怕我再也无力写出此情此景的美妙！却想不到，竹林外那错落有致的梅花的幽香，飘到了这华美的宴席。这冷冷的淡淡的暗香，使我又禁不住诗情涌动。

此刻的江南，正寂然无声，空气中飘荡着思念的味道。南朝的陆凯曾有诗云：“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这美丽的夜，我多想也折下一枝梅，送给我心爱的她“一枝”春天！可是啊可是，遥遥路途，山长水阔，在这飘飞的雪夜，我怎样才能将梅与我的相思相寄呢！举起酒杯，和泪吞咽。满树红色的梅蕊，同我一起默默无语。曾记得当时携手西湖游赏。那千万树梅花盛放到生命的极致，热烈而快乐。身边的西湖水泛着寒波，一片澄碧。梅花片片凋谢在地，纷乱如雨。又是一个花期过了！此情此景，何时才能与她再次携手同游呢？

四、《疏影》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译文】：隋代赵师雄曾在罗浮山遇到一个美人，与一个女子对酌，又有绿衣童子歌舞助兴，尽兴而醉。醒来后发现只是一株大梅树，上面停着一只鸟儿。——这莫不就是那株古老的梅树，上面缀满了晶莹如玉的梅花，与翠绿的鸟儿相依相宿？我在飘泊的旅途之中遇到这幽居的美丽的梅树，看她在黄昏时分，在篱笆一角，像杜甫《佳人》诗中的绝代佳人，寂静无语，绝俗超尘，孤芳自赏，“日暮倚修竹”。这大约是王昭君的香魂化身而成的吧？昭君不习惯遥远的异乡，暗暗地想念着江南江北。空气中隐约有着环佩的声响，那是她在每一个月夜归来，化身为散发着脉脉幽香的孤独的梅花。

这幽怨的梅树啊，大约还记得深宫是不被见宠的那些往事吧？宋武帝的女儿寿阳公主午睡时，曾有梅花落在她的额头上，成五花，拂之不去，三天后才洗落，后来宫中便开始流行梅花妆。那梅花，是否就是从这株梅树上飘落，飞到公主的眉毛之上？不要像春风那样无情，毫不关照娇艳盈盈的梅花，要像汉武帝金屋藏娇一样加以珍惜。唉，可叹天不遂人愿，梅花还是一片一片地飘落了，随着流水消逝了，只有哀怨的《梅花落》的笛声在耳边回响！等梅花落尽，再想寻觅那美丽而忧伤的身影，只能在窗间的画幅上见到了。

（全词连用五个典故，却浑然一体，毫不觉得堆砌。）

五、《念奴娇》

予客武陵，湖北宪治在焉。古城野水，乔木参天，予与二三友日 荡舟其间，薄荷花而饮，意象幽闲，不类人境。秋水且涸，荷叶出地寻丈，因列坐其下，上不见日，清风徐来，绿云自动，间于疏处窥见游人画船，亦一乐也。来吴兴，数得相羊荷花中。又夜泛西湖，光景奇绝，故以此句写之。

闹红一舸，记来时、尝与鸳鸯为侣。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风裳无数。翠叶吹凉，玉容销酒，更洒菰蒲雨。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

日暮青盖亭亭，情人不见，争忍凌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风南浦。高柳垂阴，老鱼吹浪，留我花间住。田田多少，几回沙际归路。

【译文】满满的一池一池的鲜艳的红荷热烈地绽放，绿叶如盖，袅袅婷婷地站在水面。这高洁优雅的荷塘是如此让人心生向往。我荡一叶小舟，穿行在红火、繁茂的荷花丛里。记得来时，水面的鸳鸯结成伴侣嬉戏于小舟的周围。放眼望三十六处荷塘连绵一气，罕见游人踪迹，无数映水的荷花衬着荷叶在微风中摇曳，就像系着佩带和裙裳的美女。翠碧的荷叶间吹过凉风，花容粉艳仿佛带着残余的酒意，更有水草丛中洒下一阵密雨。荷花嫣然微笑轻摇倩影，幽冷的清香飞上我赞美荷花的诗句。

日暮之际，荷叶如青翠的伞盖亭亭玉立，情人艳姿已隐然不见，我怎忍心乘舟荡波而去？只恐怕寒秋时季，舞衣般的荷瓣容易凋落，西风吹得南浦一片狼藉，使我愁恨悲凄。那高高的柳树垂下绿荫，肥大的老鱼将浪花吹起，仿佛拘留我在荷花间留居。多少圆圆的荷叶啊，曾知我多少回在沙岸边的归路上徘徊，不舍离去。

六、《惜红衣》

吴兴号水晶宫，荷花盛丽。陈简斋云：“今年何以报君恩，一路荷花相送到青墩。”亦可见矣。丁末之夏，予游千岩，数往来红香中，自度此曲，以无射宫歌之。

簟枕邀凉，琴书换日，睡馀无力。细洒冰泉，并刀破甘碧。墙头换酒，谁问讯城南诗客。岑寂，高柳晚蝉，说西风消息。　虹梁水陌，鱼浪吹香，红衣半狼藉。维舟试望，故国眇天北。可惜渚边沙外，不共美人游历。问甚时同赋，三十六陂秋色。

【译文】炎炎夏日，真是难过呀！我睡在竹子做的枕席上，尽力想要能够凉快一些。抚琴、读书，也不仅仅再是赏心悦目的高雅之事，更因为这暑热难捱，需要用琴书打发这白昼长久的时光。午睡醒来，依旧还是困倦无力。用清凉的泉水洗净了瓜果，快刀破之。纵然如杜甫一样，当有佳客来访时，邻家有酒可借，一唤就从墙头递过来，但自己却是客处他乡，索居无人过访，纵然有这种想法也是徒然。客居他乡的日子是冷清寂寞孤独凄凉的！高高的柳树上，还有一些秋蝉，声嘶力竭地叫着，歌唱着属于它们的最后短暂的时光，传递着秋天的讯息。

美丽的拱桥，还有湖中心的堤岸，构成了一副美妙的画。比这更美的，是一条条肥大的鱼儿甩着尾巴泛起的微波和微微秋风送来的荷花的幽香。只可惜的是这满池的荷花已是半凋零。舍舟登岸，我遥望北方故国，却唯渺邈而已。故乡在哪里呢？此水乡尽管清绝之地，竟不得与故国之美人一起饱览旖旎的风景。美人在天一涯，渺不可及呵。唉！什么时候，我才能与她一同玩赏赋诗再次欣赏这荷花的美丽景色呢？

后记：敲完最后一个字，已经是凌晨快一点钟了。困倦无以复加，但是今日解读了六首姜夔的名作，内心甚是喜悦。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是这么评论姜夔的：

“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觉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终不能与第一流之作者也。”

“南宋词人，白石有格而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