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我抱了抱八十多岁的姑父。
八五年的那个夏天,我来到大姑家上学。到今天,已经有二十九年。
我第一次抱他。
我笑着说,姑父,我大姑说你的烟已经减量了,好啊,再接再厉。
他也笑着咳嗽着回应,好,好。
可我的泪差点落下来。
他就这样老了。
其实,第一眼见到姑父时,他已经老了。
他的话不多,脾气好,心眼大。对我从没有什么亲昵,但总是默默地给我做吃的,也洗衣服。不只是洗衣服,那时的我还挺没出息,尿床尿裤子……
我最难忘的是他端着小锅去买烩面回来给我吃,还有就是带着我洗澡。他的那辆二八自行车,好像跟他一样老,在我眼里是极高大的,我总跳不上去。
有一回,我自己要求他骑上了车子,我再上车。他根本不问你会不会,不担心你能不能,而是只管慢慢悠悠地跨上了车。
我的确跳不上去,可是又硬着头皮不肯承认,便趴到了车座上。
姑父竟然也不回头,就那样慢慢悠悠地骑回家去。
这一路应该是二十分钟,但是我觉得真漫长——肚子太难受了。
我应该是一个很乖的孩子。
因为我看到我的女儿时,才意识到一个孩子的安全感的表现之一应该是敢于撒娇,就那么自然而然地嘤咛几声,再欢天喜地地冲着爸妈的脸上叭一口,实在是幸福得冒泡。
而我像我的女儿今天这么大时,是不会撒娇的。姑姑和姑父对我是很好,但是他们没法给我爸妈的感觉。
我喜欢听大姑一边做饭一边唱洪湖水浪打浪,我看惯了姑父叼着烟卷端着淘米水去阳台浇花的样子,我是真的“等饭未来还读书”,沉浸在故事当中直到饭菜上了桌才心安理得地去动筷子。
但是那跟当儿子是不一样的。
不过我并不是真的那么乖那么乖。
有一次,我藏了一个眼药水瓶在被窝里,当姑父过来给我掖好了被子转身时,我悄悄冲着他的背喷水。
后来大姑吵了我,说我淘气,说你姑父对你这么好,你怎么还这么做?
我喷水真的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就是好玩。
但是大人毕竟不懂。
就像另一次,我自己在家,把馒头都掰开了放进白糖。吃晚饭的时候,大家吃得莫名其妙,我就嘿嘿直乐。我真不是搞什么恶作剧,我喜欢甜的嘛,就想给大家一份惊喜。
那时候,收音机里播的是小喇叭。
嗒嘀嗒,嗒嘀嗒,嗒嘀嗒,哒哒……
我对姑父,确实很敬重。
虽然他这辈子,似乎没有做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也没有挣什么大钱,甚至有时候还显得有那么一点窝囊。但是他不仅仅是一位好人,而且是一位很有原则、很有范儿的好人。
大姑举了一个例子,说反右派的时候,满大街贴的都是姑父的大字报。大姑担心得整夜整夜睡不着,姑父却闭眼就睡,鼾声如雷,一觉到天明。
后来,我的文选老师讲“风骨”,我就不由得想到姑父来。
姑父实在不是什么大人物,但是他在我心里真是个人物。
大概是因为退休了,也因为我渐渐长大,姑父跟我的话,多起来。
饭桌上,我们的交流比较多。
他会经常跟我谈营养学——因为饭桌上的每一道菜,他都是可以从这个角度来给我批讲一番的,我似懂非懂,他兴趣盎然。
他会跟我交流英语的学习经验——他是真的“活到老,学到老”,每天听BBC的广播,是雷打不动,买的英语学习资料比我的还多。
更多的时候,他还是跟我讲做人的道理。
很有意思。在十五年前吧,因为我的入党,他非常激动,以一个老共产党员的身份跟我讲了很多令我热血沸腾的话。而十五年后,我又跟他讲起了有神论和无神论的思辨。他并完全赞成我的观点,但也不跟我唱反调,只是微笑点头。
媳妇跟我说,要是你的脾气有咱姑父一半好就好了。
我也认同。
就是在大姑恼他,说了一些不中听的话时,他最多也就是声调高一点,争辩个两三句——绝不会超过三句的。
这种修养,我一辈子也赶不上。
两个八十多岁的老人的生活,是怎样的?
大姑说,他们俩是相依为命。
而我们每每探望他们,心酸之余,却也觉得他们很幸福。
其实,相濡以沫,更准确些。
你们要好好的啊。
你们好好的,就是我们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