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记（贰）之“儒林外史”
1.大圣其人
窗外夜色蒙蒙，四周仍是灯光通明，看不到天上的星。
靠在软软的垫子上，翻开一本书，细细读来，其中的甘甜滋味，只有嗜书如命的人才能体会到。
这么多年来，成了家，有了孩子，觉得桑田都变成了沧海，但不变的习惯仍是读书。书亦如精神食粮，一日不看也会饿得慌。
说到书，便让我想起了一个比我更爱看书的人，那就是“大圣”。
大圣只因长得高大，名字里又有一个“圣”字，被同学成为“大圣”。但此“大圣”和“齐天大圣”孙悟空的性格相去十万八千里远。他的性子冷僻孤傲，架着一副近视镜，从不正眼瞧人。走路不慌不忙，上课不为所动，平时不苟言笑，任天塌下来也是不声不响。
这么一个人注定是孤独而寂寞的，但他不以为然，乐于清净，似乎对所有的事都很淡泊，唯独爱看书，一头扎进书里，半天出不来，即使在看书时，也是表情冷峻，不为书中的任何情节而动容。
但现实是很残酷的，不是读了书便能应对所有的一切。
大圣的专业课一塌糊涂，几乎是一窍不通，我真怀疑，像他这样的儒生怎么会选择一条艺术之路，压根就不适合他。
就说那次素描课吧，天天不见他的人影，班主任老师好不容易抓住了他，自是一顿好训，话未免有些难听。大圣这不会拐弯又性情孤傲的人，如何受得了，沉默了一会，终于爆发，先是顶了几句，后来差点和班主任大打出手，引来众人的围观。
“我就是不想上课，管得着吗你！”大圣撂下一句话，狠狠地瞥了一眼老师，扭头就走。从此班主任便不再管他，任他如客官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大圣获此殊荣，更是沉迷于书中，头更低了，腰更弯了，高高的个子就如短了一截似的。
2.一幅画的事儿
我和大圣是前后桌，虽然不常说话，但对他的境遇很是同情，又源于读书的共同爱好对他心生敬意，却不曾想因为一幅小小的画产生了很深的矛盾。同时也更看出了他的偏执和对艺术的极度反感。
那周是白描人物。星期一，国画老师每人发了一张人物图稿，让临摹。等老师走后，大圣看也没看，把图稿随手扔在桌兜里，离开了教室。老师特意嘱咐过，自己的描完后可以和同学互换。
我一天描了好几张，渐有些乏味。眼看都忙着无人来换，坐着很是苦闷。恰巧看见大圣的同桌燕子刚描完，图中是一位美丽的仕女图，忙恳请互换。
燕子笑着说：“你要描就描吧！是大圣的，你描完了再还给他就是！”
后来这张图被同学小谢借去，我当时千叮嘱万嘱咐，用完后一定要还给大圣。
几天后，大圣问我：“王灿，我的图稿呢？我还没描呢，马上要交作业了！”
我连忙找到小谢问：“喂，大圣的图稿你还没有还吗？”
小谢想了想，很无辜地说：“我——还给他了呀！就放在他的桌兜里！”
几人都来对质，课桌兜里没有！图稿不见了！
怪谁都没有用。国画老师情绪激昂的给大圣上了两节政治课。一则，都没见他上课；二则，人家的图稿都没丢，就他的丢了；三则，作业一幅都没有交；四则，老师说的时候居然顶撞……
可想而知，大圣有多么惨。
回来后大圣气得脸都绿了，拍着桌子说：“都是你，王灿！把我的稿子弄丢了！”
我有口难辩，肠子都悔青了，早知道如此，我借谁的也不会借他的！
最后，我心生歉意，拿出来自己平时描的两幅白描稿，诚恳的说：“对不起，大圣！都是我害了你，希望你不要生气。现在主要的事情是如何应对老师。你把这两幅画拿去，就说是你补的作业。然后，再向老师道个歉，他一定不会再为难你的。”
大圣的愤怒表情这才有所缓和，想了想，点点头，听从了我的意见。
我紧张地看着大圣把稿子交上，和老师说着什么，他努力地挤出一丝笑，表情是装出来的谦卑，我知道，这对于他来说，已经是不容易的了。
老师果然信了他，撤销零分，给了一个还过得去的分数。
3.《儒林外史》
我们之间的另一次不愉快是因为《儒林外史》。
大圣有很多书，如《周易》、《三言两拍》、《三国演义》、《菜根谭》等，都是从正规的书店买来。对于书他从不吝啬。
因囊中羞涩，我的藏书大都是地摊上的书。最贵的也就是14.8元的《红楼梦》。《儒林外史》是我早就想读的书，看大圣那儿有，犹豫了几次才开口，没想到他答应了。
这本书一看就是一学期，看完后也没还，想着不定啥时再看一看，没想到被一老乡阿正借去，言辞又诚恳，也不好回绝，就借给了他（其实他也没看，借与了别人，此是后话）。
有一天，大圣似乎想起来，板着脸问我要《儒林外史》。
天呀，我早忘了！想了半天，才想起是阿正借去了。
找到阿正，我劈头便问：“那本《儒林外史》呢？人家让我还呢，赶紧拿来！”
阿正吞吞吐吐的说：“那个……我借给别人了，他还没看完呢！”
“赶紧的啊！限你一个星期，赶紧拿来！”想到大圣那张冷脸，我只好对阿正说了狠话。
一个星期过去了，阿正也没来还书。天杀的，他哪里知道我是怎么过的！度日如年啊！
大圣每天都问，我一推再推，推到最后，自己都不好意思了，看见他眼镜片后边那双眼睛都害怕，冷得能杀人一般。
心里嘀咕着，你也忒小气了，不就一本《儒林外史》吗！整的我好像八辈子都欠你似的！
见到阿正，我恨不能踹他几脚，横眉冷对：“阿正，今儿你要是不把书拿来，我们老乡都没得做！”
阿正看我脸神不对，说声稍等，飞奔而去，不一会儿就把那本《儒林外史》递到了我的手里。
丫的，不放狠话，你就不打算还了吗？
我恭恭敬敬的把《儒林外史》递给大圣，心说，大圣，我再也不欠你了吧！
大圣接过书，什么也没说，扭头便走了。
我心说，你牛啥牛，大不了以后再也不和你打交道了还不行！
4.他和燕子
说是这么说，谁想我和大圣最后竟成了好朋友。一切源于燕子。
我和燕子是闺中密友，大圣是燕子的同桌，这关系自然也慢慢近了起来。
别小看燕子小小的个子，浑身却聚集着很大的能量。她直言快语、活泼好动、未说话三分笑，是个很可爱的人儿，于是，自从和大圣做了同桌，她便改变了大圣的性格。
大圣爱笑了，大圣爱说话了，大圣还会在班里唱歌。当然，伴随的还有燕子咯咯的笑声。
临毕业的日子一天天来近，大圣在一个霞光满天的傍晚凝重的告诉我：“王灿，我想我是爱上燕子了！平时朝夕相处，也不觉得什么，一说要分离了，我就像被砍去了一只臂膀一样疼痛和难受，我不敢对她说，你帮我探探底！”
我找到燕子，说明意思，燕子叹口气，冷笑一声：“还说什么！早干嘛去了？”
是呀，此时正是劳燕分飞鸟雀四散的时刻，谁又会在乎谁？
大圣那几天如霜打了的茄子，无精打采。
后来听人说学校广播里大圣为燕子点了两首歌，是《你知道我在等你吗？》和《我想有个家》，不知道燕子是否听到，反正我没听到，否则当时一定会很心酸。
5..毕业后的事儿
毕业作品一交，我便搬离了学校。再领个毕业证就完事了。
燕子有一天来找我，焦灼的来请我帮忙，她说：“王灿，我们帮帮大圣吧！他的毕业作品不合格，让重做。”
重做？我呆立。离评审仅有两天的时间，任神仙也做不完呀！
后来我出了注意，拿我曾经的一幅“口红”广告宣传画和燕子曾经的一套“化妆品包装”凑在一处，再添上一致的logo，或许可以蒙混过关。
那几天我都在忐忑不安中度过。
后来，燕子跑来惊喜地对我说：“过关了！及格了！大圣说要请你吃饭！”
后来，我没有等到大圣的饭，却等到了大圣被人举报、以“不及格”处理的消息。燕子说，本来大圣是通过了，他的好友小谢不及格，但小谢举报了大圣，又通过他父亲是老师的优越条件，改变了本已定好的结局。
这就意味着大圣要重新补考，毕业证暂扣。
我痛心疾首，总觉得是我害了大圣。
与此同时，燕子消失了。
好友的背叛，燕子的失踪，我想大圣会不会像《儒林外史》里的范进一样疯掉，于是找到他，想要开导，却发现他脸上挂着淡淡的笑。
我说，对不起！我没想到事情会是这个样子！原本我是想帮你的！
大圣狭长的眼角溢着笑，他说，没关系！什么都不要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这都是我的命！我不会伤心！
在等毕业证发放的时期，大圣没有闲着。他在一个汽车站出口摆了一个卖“草编艺术”的摊位，学做生意。
不知道是何时，他已学会了向命运妥协。在种种现实面前，他有了很大的改变。
他穿着T恤、大裤头，脚上蹬着人字拖，席地而坐，边守摊子边看书。
他热情地向走过的人打招呼：“要不要看看，草编艺术，价格不贵，买个实惠！”
他谦和地介绍着各种草编的种类和价格，赫然一个小老板。
傍晚收摊时，他会买上十几斤的小洋葱头，两毛钱一斤，他说，味道不错，还能放！
6.他很优秀
突然发现，大圣其实很优秀！
他做的饭很好吃！一个鸡蛋居然能摊出大盘子那么大的一张饼。
他的模样酷似林志炫，尤其是唱的《单身情歌》堪称经典：
留不住爱情的我，总是眼睁睁看它溜走，世界上幸福的人到处有，为何不算我一个……形似神似，歌声中饱含着淡淡的忧伤。
他还会写小说。
我曾看过他的半部小说，他还谦虚的说，让我指点指点。
小说的内容是说一个英俊的画家正在写生时，被一辆轿车撞伤，醒来时看到了别墅里一位貌美的女人（肇事者）在他身边。在养伤的过程中，他们之间产生了感情。后来才知道，那个女人是一个富商的小三。画家黯然离去，却日夜在思念和痛苦中度过……
我说：很好！很新潮，很曲折！尤其是细节的描写、心理的描写，细腻而传神。
他咧嘴一笑说，你过奖了！哪有那么好！
我开玩笑说，有一天我也要写小说，就把你写上！
他调侃的说，那敢情好！只是不要把我写得太差劲哦！
我们大笑，对酒当歌。
当然，我没见到那本书的下部分，因为从此我再也没见过他。
当然，他最终也没能和燕子在一起。听说燕子去了遥远的青海，不知道那里的严寒她是否会适应。而大圣，拿到毕业证后，回到了他的故乡洛阳，成为一名优秀的人类灵魂工程师——教师。